魔淵沒有白晝與黑夜, 哪怕此時魔淵上方的人間已是深夜，但魔淵依舊是被血月籠罩，不辨晝夜。

無論如何, 現在已經很晚了, 不過等到喬靈嫵將傷口包紮好、服藥睡下之後, 裴雲棄依舊沒有休息。

魔宮正殿。

極高的穹頂籠罩著略顯空蕩的大殿, 哪怕陳設再如何華麗精致, 都難掩一片死寂。

而身著暗藍色長裙的女子, 正跪伏在冰冷黑沈的地面之上。地面黑得透亮，她幾乎能看見滿頭冷汗的自己，以及那雙盛滿了不可置信的雙眸。

蕭以瑟的確是不可置信，也確實應該不可置信，畢竟她又怎麽能想到，那個被她視作棋子，視作一把好用的刀的男人, 竟會是魔主轉世。

魔淵統共不過七大主城, 除此之外便是一片荒蕪, 她為一城之主，但說來可笑，竟是從未見過魔主真容, 適才釀成大禍。

不過，也不怪她陰溝裏翻船，畢竟數百年前的魔主極少現身, 真容早已被忘卻, 留在魔心中的，也只是魔主面上的魔紋，與那雙浸泡在血色中的眼眸。

但這並非最重要的, 重要的是多日前她在外數百年的分/身被斬，她重傷在魔淵多日，而後，她……

蕭以瑟不敢去想裴雲棄是不是知道了什麽，她只能連忙表忠心：“魔主，諸多誤會，非我所願！屬下為魔淵殫精竭慮多年，多日前更是為了魔淵身受重傷，您便是再厭屬下，也請饒屬下一命！”

“蕭城主說得極是，你為魔淵殫精竭慮，又在我為人時給予諸多教導。我非忘恩負義之人，所以，蕭城主不必緊張。”裴雲棄面上的魔紋尚未褪去，一對血色的眼眸裏有極為不協調的笑意，但偏生，他的語氣卻又是溫柔到了極點。

蕭以瑟低垂著頭，並未看到他眼中扭曲的笑。但哪怕裴雲棄的語調再溫柔，蕭以瑟為不敢回話。

裴雲棄也不在意她的沈默，只是接著說道：“我這裏，有一功，亟待蕭城主來立。”

“您請說，屬下定當肝腦塗地。”

“天書不在喬靈嫵的身上，所以必然是在她幾位師兄，抑或是師尊的身上。”裴雲棄淡聲說道：“殺之以取天書，蕭城主可能做到？”

天書！

那正是她蟄伏人間多年的目的。

“屬下遵命！”未能取得天書一直是她心中憾事，那也本就是她的任務，蕭以瑟答應得很快。

裴雲棄眼中笑意更深：“等到蕭城主歸來，我為你備一份大禮。”

“屬下必然不辱使命。只是……”蕭以瑟面上顯出一抹難堪：“屬下該如何離開魔淵？”

魔淵應該還有一密道可容出入，不然當初韶暮也無法出入魔淵，但裴雲棄並不打算告訴蕭以瑟。

“當初蕭城主是如何出的魔淵，如今，便如何出。”

蕭以瑟重傷未愈，便是凝聚了分/身也不堪大用，反而會使舊傷覆發，她下意識的道：“可屬下……”

裴雲棄冷眼掃了過來。

蕭以瑟咬牙道：“屬下告退。”

待蕭以瑟退出去後，正殿重歸於平靜，裴雲棄懶散的倚在冰冷的王座上，目光越過空蕩蕩的大殿，若有所思。

也不知過去了多久，竹赦從大殿之後繞進來，朝著裴雲棄頷首過後，便立刻感慨道：“我從未想過，在身體重傷的情況下，還能墜落魔淵不死的，竟然還只是一個三十年道行的小狐妖。”

“小狐妖？”裴雲棄輕喃，而後語調輕緩的道：“那三十年道行的小狐妖，不比他們人類間修煉數百年的修士弱。便是你這上千年的道行，也不一定打得過她。”

“您說笑，我是醫者，不做這打打殺殺的事兒。”話雖如此，竹赦卻不以為然。他接著說道：“便是那位姑娘真如您所說一般厲害，但也無濟於事。”

“在墜入魔淵前，她該是為道士所傷，道是妖天生的克星，那道士留下的靈力我已為她剔除，但卻留下了不可彌補的傷害。”

“同樣，墜入魔淵時，她體內靈力被魔淵的封印沖得全亂，若非意志堅定，只怕此時早已走火入魔。”

“而在這之前，這位姑娘由於心境，靈力已堵在體內難以運轉修煉，更何況如今被沖得全亂……也就是說，她的修為，只怕是止步於此了。”

裴雲棄指尖輕輕點在冰冷的王座上，半晌都沒有說話。

竹赦看他沒有反應，就只能接著說道：“不僅僅修為止步於此，這次經歷對她身體的傷害同樣不可估量，便是養好了，也得一輩子靠湯藥吊著性命。”

裴雲棄窩在了黑沈沈的扶手，骨節隱隱泛青。

“不過左右是留在您的身邊，她便是只剩下一口氣了，也是她的福氣。”竹赦語調輕松的說道：“您身邊也只有這位姑娘一人，魔淵的女子不知該多麽羨慕她。所以，您大可……”

玄沈石所制的王座發出了輕微的碎裂聲，裴雲棄站起身，聲音雖慢，卻不容置疑：“醫好她，無論是身體，還是止步不前的修為。”

“一個女子罷了，不值得我費心施救。”竹赦無奈的說道：“我的時間寶貴，您能給我一個非救不可的理由麽？”

竹赦壽命悠長，至少在裴雲棄初至魔淵這片荒蕪的土地之前，他就已經在了。所以他與裴雲棄相識多年，有時說話便顯出隨意來了。

裴雲棄看了竹赦一眼。

大師姐是強大而自由的小狐貍，而非可以養在籠中供人取樂的金絲雀，否則她必然會選擇玉石俱焚。

他想著，口中說出的話卻玩味惡劣：“一個勉強能與我旗鼓相當的女人，磋磨起來，不是更有意思麽？

“她怎麽能和您比呢？”竹赦無奈的說道：“您在為難我。”

“我現在便可為難你。”

竹赦：“……”

“你活了上千年，見過的麻煩情況不知有多少，便是當年我半只腳踏入鬼門關，也是你拉回來的。”裴雲棄一字一句，認真的說道：“所以，喬靈嫵這種情況，我相信你，可以救。也煩請你，費心救她。”

竹赦詫異的看著他。

裴雲棄眉頭微微皺起，但很快松開：“你在看什麽？”

“魔主在外歷劫一番，倒是多了些許人情味了。”竹赦笑了笑，而後承諾：“我會盡力而為的，您放心。”

裴雲棄走到大殿中，正欲越過竹赦去找喬靈嫵的時候，竹赦忽然又出聲。

“魔主，那位姑娘，真的是狐妖麽？”

裴雲棄的腳步在他旁邊頓住，理所當然的說：“自然。”

他親手摸過的狐貍耳朵，做不得假。

“那倒是奇怪了……”

裴雲棄看向他。

竹赦伸出垂在身側的手，他白皙如玉的手掌之上，層層疊疊的都是被灼燙過後的傷口，交疊在一起，看著頗為猙獰。

“魔主靈力深厚，自然無礙。但我比不得魔主，掌心偶然沾染了那位姑娘的鮮血，便成了這副模樣。”

裴雲棄後知後覺的張開手心，適才發現與白皙的手掌極不協調的微紅。喬靈嫵的傷口全是他親手包紮，大片大片的鮮血，燙紅了他的手。

但真身融合之後，他天生對於疼痛感知遲鈍，若是竹赦不提，他是絕對不會發現的。

竹赦將其收入眼底，語氣嚴肅了幾分：“鳳凰神鳥一族是我們魔天生的克星，倘若那位姑娘與鳳凰神鳥一族有關系，您便是在養虎為患。”

裴雲棄“呵”了一聲，淡漠道：“一只三十年道行的小狐貍罷了，我修成人形已有三千九百六十一年，她連我活的零頭都沒有，拿什麽來為患？”

方才還說那狐貍和你旗鼓相當的魔主喲。

“但您的真身已經融到這具二十四歲的身體中了。”想歸想，竹赦沒有將那句話說出來，而是拍了拍他的肩膀，道：“您活的，也沒我的零頭長。”

裴雲棄瞥了眼竹赦的手，竹赦立刻將手拿了回去，然後朝著寢殿的方向遞了遞，請他過去。

裴雲棄大步離開。

竹赦站在原地，半晌才無奈的搖搖頭，活了近四千年的魔主啊，出去歷劫一番便成了口是心非的毛頭小子，也不知那只狐貍，究竟是哪裏打動了他。

只是就魔主這種性子，只怕那只小狐貍要受委屈了。

不過這也不是他需要擔心的。

另一邊。

裴雲棄繞進陳設華麗精致卻冰冷死寂的寢殿，他睡了上千年的以古玄冰制成的豪華大床變成了魔楠木所制的木床，上面墊了一層厚厚的褥子，柔軟又溫暖。

喬靈嫵正安靜的躺在那張大床上，暗色系的褥子微微往下塌陷，她便躺在那處凹陷裏，是極為瘦弱嬌小的一團。

他在靠近時，放慢了腳步，但還是很快便走到了床榻前。

裴雲棄坐在了床榻邊，安靜的看著現在、未來都會是屬於他的女人。

“你要快點好起來啊……”裴雲棄低聲呢喃：“我還等著你好起來，找你討回從前的賬呢。”

只要她乖，只要她識時務的認錯，他就對往事既往不咎，然後繼承那抹愚蠢卑微的惡念對她的情意，繼續喜歡她……愛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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